全女性赛事F1学院,与赛车运动中的“性别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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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季热映的电影《F1:狂飙飞车》,让观众们看到了女性参与赛车运动的一种可能性。由凯瑞·康顿扮演的车队技术总监凯特·麦凯纳在主人公桑尼·海耶斯的职业生涯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与此同时,这部电影引发的更广泛讨论之一,是如今女性F1车手的缺失以及女性车手攀登方程式赛车阶梯时的重重障碍。
在这些讨论中,全女性赛事F1学院总是会被适时提及,作为女性车手参与单座方程式赛事的一种选择。F1学院采用国际汽联F4级别的赛车,也是目前F1的梯队赛事之一。参赛车手的年龄在16岁至25岁之间,每位车手至多可以参与两个完整赛季。
在荷兰赞德沃特,翻滚坚果来到F1学院的现场,看到了仍处在生涯起步时期的女性车手们为了一个更好的机会在赛道上的激烈拼抢,也看到了在F1学院之外,各类激励女性参与赛车运动的项目在积极探索前路。
不过,女性车手何时才能正式登上F1的发车格甚至走得更远,依旧不是一个我们短期内就能给出答案的问题。即使利益相关方对女性参与赛车运动的观念已经在不断革新,也有更多人愿意参与到支持女性车手发展的项目中,赛车运动中依旧有很多需要消解的、与性别有关的壁垒与迷思。
是他的主场,也是她们的主场
为期三周的夏休结束后,F1在荷兰赞德沃特开始下半赛季。自赞德沃特赛道在2021年重返F1赛历以来,这站比赛一直以维斯塔潘主场车迷的疯狂与热情闻名。在离赞德沃特30分钟火车车程的阿姆斯特丹,维斯塔潘的Visa支付广告随处可见。而从赞德沃特火车站通往赛道的两条路上,维斯塔潘的形象与名字更是在招牌上只多不少。
与F1的热度形成对比的是,或许没有太多人意识到,这站比赛也是F1学院夏休归来的第一站,赞德沃特也是三位荷兰F1学院车手玛雅·维格(Maya Weug)、妮娜·盖德曼(Nina Gademan)和埃斯梅·科斯特曼(Esmee Kosterman)的主场。
在赞德沃特的这个周末,三位主场作战的F1学院车手都交出了上佳的答卷:维格在一场竞争激烈的排位赛中拿下杆位并在第二回合正赛中Pole to Win,去年还只是外卡车手的盖德曼则在第一回合正赛中第一次站上了最高领奖台,持外卡出战的科斯特曼则在两回合比赛中都收获了积分
F1学院的参赛车手仍处于方程式赛车生涯的起步时期,将她们的知名度与已是四届F1世界冠军的维斯塔潘相提并论或许不是最为恰当。但是与很多在低级别方程式赛事中的男车手已经小有追随者的状况相比,F1学院的车手们值得更多的关注。
作为一个赛事平台,F1学院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之一,便是为有志于继续攀升方程式赛事阶梯的女车手在赛车世界中创造更多机会,并让她们的努力与实力被更多人看到。
F1学院正式启动于2023年,但第一个赛季直至收官战才得以被转播,赛事的低曝光度也让其创始赛季反响平平。从2024赛季开始,F1学院获得了F1的更多支持。F1学院的每一站的比赛都被安排在F1的比赛周末进行,赛季前还有长达15天的测试,让车手们拥有更多熟悉赛车的赛道时间。每一支F1车队和赛事的合作伙伴都需要选择支持一名F1学院车手。在过去的两个赛季中,每一站比赛也有了转播安排。相较其他低级别方程式赛事,F1学院有更低的资金门槛。每位车手每赛季需自付10万欧元,其余成本开支则由车队承担。
F1学院的参赛车队大多拥有丰富低级别方程式赛事经验,而F1车队则可以带来车手生涯规划指导、商业机会等其他资源。据Prema F1学院车队经理戈弗雷多·皮罗(Goffredo Pirro)介绍,F1车队会与F1学院车队一起选择他们希望支持的车手,不同的车队对车手的资质、商业开发潜力有不同的要求,每个F1车队也有自己独特的工作方式。
“像梅赛德斯一直很重视青年车手的发展,并且给予他们充足的信任,他们有完善的组织结构和经验丰富的工作人员。”皮罗告诉翻滚坚果。“梅赛德斯也会分享比较多的技术信息,比如赛道特性,尤其是那些我们还没有亲自体验过的赛道。”
目前正领跑F1学院车手积分榜的多瑞安·潘(Doriane Pin)正是由梅赛德斯F1车队支持的车手。她代表的F1学院车队Prema负责技术层面的工作,帮助她按部就班完成比赛周末的每一项准备。梅赛德斯则给了她更多车手生涯规划方面的指导,她也从梅赛德斯F1车手那里获得了更多可用于实际的经验。“刘易斯(汉密尔顿)曾经说他会有一个用于记录自己想法的笔记本,而我也保持着同样的习惯。”
F1比赛周末的“沉浸式体验”,对F1学院车手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也让她们更加适应方程式赛车世界的运行模式。在赞德沃特的这个周末,F1学院的车手们会在比赛间歇举行签名会、前往Fan Zone与车迷互动、参与赞助商活动,就像每一个F1车手的比赛周末一样忙碌。
F1学院的“二年级生”蒂娜·豪斯曼(Tina Hausmann)坦言,这样高强度且高曝光度的比赛周末是挑战,但也是年轻车手学习的好机会。“在来到F1学院之前,我们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机会。在这里,需要学习的东西真的有很多,你也需要做好准备去接受这些新的知识。”
18岁的豪斯曼代表Prema参赛,由阿斯顿·马丁F1车队支持。这两支资深车队也帮助年轻的豪斯曼在过去一年中迅速适应了比赛周末媒体的关注并获取更多新的资源。“苏西(沃尔夫,F1学院的董事总经理)也告诉过我们,尽可能地充分利用F1学院这个平台,不只是为了赛车本身,更为了拓展人脉和吸引赞助。”
与此同时,与F1绑定的曝光度,也的确让赛车运动中的更多女性得到了展示能力与实力的机会。不同于F1围场严控进入权限,F1学院的围场向所有持票车迷开放,大家都可以近距离地看到车手与她们的赛车,与车手问候、交流,还可以看到各队的机械师(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女性)日常工作的场景。
多瑞安·潘也认为,F1学院与F1共享比赛周末,大大提升了女性在赛车运动中的可见度。“F1学院的重要性也在于证明女性可以参与赛车运动。女性可以驾驶赛车,可以当技师、工程师,可以成为车队的经理,去证明如果你真的想去做一件事,一切皆有可能。”
混合性别的赛车运动,单性别的F1学院
即使F1学院致力于为女性车手创造机会、提升她们在单座方程式赛车中的可见度,但在方程式赛车本应是混合性别项目的规则设定之下,F1学院全女性赛事的概念曾经被质疑。
前F3车手索菲亚·弗洛尔施(Sophia Flörsch)便向来不赞同F1学院及其前身W系列赛提倡“分隔”的理念。弗洛尔施还认为,F1学院致力提升的“可见度”这一概念并不是决定一个车手是否成功的因素,车手成长需要更多的是赛道时间——更多的比赛、更多的测试。
弗洛尔施对F1学院的批评并非毫无道理。单独设立一个仅面向女性的低级别方程式系列赛,确实会继续强化女性车手在方程式赛车中的“他者”地位。F1学院作为F1比赛周末的“支持节目”,赛程安排很大程度上也要服从F1、F2、F3以及保时捷超级杯的需要,从而并未能保证车手们获得足够的赛道时间。
以2025赛季为例,每个比赛周末,F1学院的赛程包括一到两场40分钟的自由练习、一场30分钟的排位赛和两轮30分钟的正赛。而在同级别区域F4锦标赛中,每周末则一般有三轮正赛。此外,本赛季的F1学院的比赛大多被安排在欧洲之外的赛道进行,也并不利于有志于升入GB3以及F3区域赛的F1车手累积可用的赛道经验。
作为仅有不到三年历史的新兴赛事,F1学院远非女性车手目前所遭遇的复杂难题的最优解。但在一个女性在方程式赛车领域面临历史性偏见与结构性排斥的背景下,它又是一个可以为女性车手成长提供有效支持的折中方案。
方程式赛车中混合性别的规则设定与女车手在高级别赛事中实际参与不足所构成的矛盾,同样也是很多设定为“公开组别”的竞技体育项目的常态。当一个竞技体育项目的历史由男性主导并一直以来有较多针对女性的偏见,女性运动员便很难以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由成长,并通过个体努力弥补历史性偏见与系统性不公正所造成的差距。
如果规则强制推动这些项目的女性运动员走上与男性同样的起跑线(如部分混合性别团体项目中规定女性最低上场人数),她们的登场则可能更多地是一种象征性地被纳入,而非代表着女性实际所取得的进步。
F1学院这样单性别赛事存在的意义,则是创造一个不被已存在的障碍所限制的赛事环境,为女性车手的发展创造平等(equality)与公平(equity)兼备的条件。在这样的赛事环境里,女性车手得以不受限制地展现自己的能力,并且拥有一个明确可以通往更高级别赛事的阶梯。
而F1学院所追求的“可见度”诚然不是赛车手个体通向成功的必须要素,但如果我们期待有女性车手登上F1的发车格甚至更进一步,通过“可见度”与媒体叙事逐步破除女性群体参与赛车运动的障碍,是必要的一步。为一直以来被边缘化的女性车手提供不被限制的训练和比赛空间,同样是必要的长期支持。
已被修正的偏见,仍未破除的迷思
在赞德沃特,F1名宿库特哈德把自己扶持女性车手的项目More than Equal带到了现场。More than Equal设立了青年车手发展计划,还主导了多项有关女性参与赛车运动的研究,其最终目标是找到第一位成为F1世界冠军的女性车手。
在介绍More than Equal的背景时,库特哈德提及赛车界早已不抱有女性身心条件不适合赛车运动的偏见,但女性车手在赛车运动中却依旧面临着不少障碍。More than Equal项目目前的研究成果之一,便是发现了赛车运动中依旧存在性别参与差距(participation gap)和表现差距(performance gap)。
如库特哈德所言,那些有意看轻女性车手的身体素质与能力的偏见在赛车运动中已不再常见,从业者们已经更多地从实处探索为什么女车手“还不够快”。但在新的探索中,性别却又成为了一个微妙的区分因素。将男女车手一视同仁,鼓励女性尝试赛车运动,对于缩小赛车运动的性别参与差至关重要;但若要提升女性车手的竞技表现,保证女性车手的持续成长,我们是需要关注到她们的女性身份,还是忘记她们是女性?
“车手首先是运动员,然后他们才是男性或者女性。性别也不是唯一的区别因素,有的车手习惯严苛的风格,有的人比较喜欢有建设性的建议。所以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我们要找到适合每一个车手的合作方式。”面对这个问题,Prema车队经理皮罗的答案是后者。他也坦承,虽然Prema在培养青年车手方面有足够经验,但缺乏针对女性车手的特殊经验。
皮罗的回答或许可以代表大部分赛车界人士的观点:女性车手首先是运动员,然后才是女性。这样的观点虽然肯定了女性赛车手的竞技潜力,但与此同时,也默认女性车手的成长轨迹不会因为性别属性与男性而有所不同。即使有不同,它们也被归结于个人经历与性格因素,而不是女性在当前的竞技体育环境下可能遭遇的普遍问题。
在运动科学研究主体为男性运动员以及赛车运动缺乏女性经验的现实之下,我们很难想象女性车手可以根据她们的个人特质被更多关注和更好地理解,并得到“因材施教”一般的悉心指导。
在网飞拍摄的F1学院2024赛季纪录片中,迈凯伦车队支持的车手比安卡·布斯塔曼特(Bianca Bustamente)在赛季后半段的挣扎或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她为自己在赛道上无法找回自信、不断失误而深感沮丧时,她资历深厚的表现教练却只能告诉她“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在赛车运动之外,目前足球、橄榄球以及网球等项目都已经开始重视针对女性运动员的生理周期与身体结构研究,并关注到引入女性教练的重要性。同样的伤病,可能对女性运动员的身体有不同的影响。影响女运动员身体与心理状态的因素,也与男运动员不同。诚然,性别属性不是车手之间唯一的区别,但也是女性车手更好地发展不可忽视的因素。
目前活跃在F1学院的车手们,也从女性前辈或是同侪那里获得了一些帮助,无论是切实可用的经验,还是一个互相支持的社群,都会为仍在探索前路的她们带来一点光亮。
在来到赞德沃特前,多瑞安·潘参加了铁娘子车队(Iron Dames)在阿尔卑斯山麓举行的夏季训练营,与活跃在其他赛事中的女车手们一起训练,分享在赛车世界中前行的经验。豪斯曼在阿斯顿·马丁的导师则是在参与过不同类型赛事的的英国女车手杰西卡·霍金斯(Jessica Hawkins),霍金斯在W系列赛的经历帮助豪斯曼更好地与车队联结,豪斯曼也认为霍金斯能够切身理解自己在F1学院中的境况。
今年才开始F1学院生涯的阿尔巴·拉尔森(Alba Larsen)已经在着手准备一个面向女孩的赛车社群,因为她自己作为赛车手成长的生涯中感受到了女性社群的缺失,她希望能够更年轻的女孩们不必再经历同样的孤军奋战。
女性车手之间的联结与互相支持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全女性赛车赛事与组织只有如F1学院纪录片展现得那般姐妹情深的一面。赞德沃特的这个周末,从排位赛到两轮正赛,赛场上不乏激烈的轮对轮较量。本赛季一直表现不错的多瑞安·潘哪怕仍有积分优势,却也直言“赛季中的任何一刻都不敢放松”。
在被问及F1学院的氛围是否如纪录片所示那般友好,多瑞安·潘则笑着回答:”在赛道上没有太多的‘友谊’。我们尊重彼此,我们在围场内也有朋友。但在比赛时,我们会互相争斗,我们都在向同一个目标努力——赢得比赛。”
支持女性车手在赛车运动中更进一步,重要的是,我们要记得她们是赛车手,知道她们渴望胜利,追求速度并拥有“杀手本能”。同等重要的是,也要意识到她们是女性车手。在依旧由男性主导的赛车运动中,她们面临的是与男性车手不同的挑战,她们依旧在探索属于自己的道路。